返城之后，我进了一家国营企业上班（那时都是国营企业），可总觉得自己还在农村，好几年才回过味来。
我的爱人在棉纺厂上班，她也下乡插过队，不爱说话，外表看起来很高冷。说实在话，我和她谈恋爱时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心里有二妞。二妞比起她来更善解人意，她和我在一起似乎就是为了成个家，完全不一样。
知青好歹都读了几年书，要面子，不像农村人心里有什么不满会马上发作，所以，表面上看我们夫妻俩和和睦睦，其实经常怄气，一怄气受罪的还是我。
那天，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爱人又和我怄气了，板着脸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到了晚上，她就使用上了惯用的伎俩，把被子从我身上拉走了，卷在她身上。大冷的天，她不让我盖被子，不让我睡安稳觉，想想明天还要上班，我心里真的火冒三丈。鉴于夫妻之间还是要以和为贵，所以，我极力压抑住了心中的火气，就是不和她抢被子，冷出病来拉倒。
过了起码有半个小时，她见我没有拉被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才主动把被子盖在我身上。我鼻孔里哼都没哼一声，心里话：“想冷死我，怀的什么心思？你比起二妞来心肠就是狠，脸还没人家好看，那么多麻子。”
爱人越是对我态度恶劣，我越是想念二妞，觉得她才是这世上真正疼我的人。
夫妻之间的冷战随时发生，我觉得我活得很累，心累。
一天晚上，我坐在桌子边喝酒，喝多了点，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沙发上，突然，我就哭起来了。我哭我的命苦，哭这个世上没人知道我的苦，没人理解我，没人懂我。然而，我哭得再伤心，爱人也不会上前我安慰我一句，迷糊中还听见她在厨房抱怨：“喝不了就不要喝，好像是喝别人家的酒一样。”
半夜，我酒醒了，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极其思念二妞，真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真想见她一面。
知青们每年都会聚一次，一起畅谈下乡时的感受，忆苦思甜，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在谈到要不要去插队的地方走走时，大家的意见基本一致，说去过一两次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理由是农村人读书少，对人情理解并不深刻，我们空着手去会被说是不会做人，带东西去吧，那么多人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倒不如不去。
当我问大家还记不记得村里的二妞时，都说印象不深。有个知青瞅了瞅我说：“老正，我一直有个怀疑，不知怀疑得对不对。你和二妞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现在说出来也不要紧。”
“有。”我坦然地回答。
“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很想知道我和二妞好到了什么程度。
“和她亲过嘴么？”有个知青直截了当地问我。
“想哪去了？”我不承认，说，“就是摸了一下手而已。”
“啧啧，看不出来，也就你胆子大，我想都不敢想，就怕她们缠上了可就麻烦大了。”另一个知青说，“凭良心说，你应该去乡下看看她，捎点城里的东西去。”
“唉，天天都忙，哪有时间去？再说，过去了的事，相见不如不见。”我叹了口气说。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中年，一静下来我就会想二妞，想她对我的好，想她细嫩的脸蛋和温柔的手。如果不见上她一面，我真的要想念她一辈子，直到最后一口气，只是，我知道，恐怕这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这天，有个知青告诉我说，我们下乡插队的地方，有人来城里看病，怕城里人会坑乡下人，想请我们出下面，人就住在旅店。有朋自远方来，饭肯定要请人家吃一顿。我们商量了一下，每人凑点钱，请他们到饭店里吃一顿饭。
一共来了三个人，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其中就有二妞。
原来，来看病的是二妞的家公，另一个男人是二妞的老公，这场面太尴尬了。知青们冲我直傻笑，我真的很后悔透露了实情，这顿饭非我掏腰包不可。
二妞的老公脸晒得像包公一样，人很憨厚。二妞的家公瘦得像猴一样，说是患了肝病，怕传染给我们，没有来吃饭。二妞变化也挺大，脸不仅黑，还满了雀斑，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纯真可爱的二妞了。
饭桌上，二妞显得特别拘谨，催她吃菜也不吃。她的情绪低落，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撞，也撞不出一点光芒来。她好像并不想勾起往事，所以，不管是表情还是话语上，她都表现得特别木讷，似乎我和她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日思夜想的二妞就在我面前，可我心里却特别平静，也许是她的容颜让我心灰意冷了吧，也许她不是我所希望见到的样子吧。
医生为二妞的家公开了一个月的中药，说以后不要太劳累，加强营养，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只是药费太贵了，他们都快承受不起了。
农村人种几亩田真的不容易，一旦患了大病医不起。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办？我不可能坐视不管，起码要表示一下吧，不然，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想了想，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里面有三百来块钱，全拿了出来放在二妞的老公面前。
“你这是……”二妞的老公不解地看着我。
“乡亲有困难，理应要帮下忙，不要嫌少。”我说。
其他知青不知我会来这一手，面面相觑，之后也把手伸进口袋里掏。二妞急了，双手直摇摆，说：“大家的心意我们领了，千万不要给钱，我们不是来讨钱的。”说着，她还抓起桌上的钱往我口袋里塞。
“意思一下不可以吗？”我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把钱往我口袋里塞。
抓住她的手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直冒酸水，因为她的手太粗糙了，像砂纸，没有一点当年的感觉。
“对对对，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我们也没时间去看看你们，让我们表表心意吧。”大家把钱包里的钱全掏了出来，放到了二妞的老公面前。
二妞的老公不会说客套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对二妞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这样，收就收下，来年我们带几只鸡来感谢他们。”
“这钱绝对不能要！”二妞眼里噙着泪花，还是要往我口袋里塞钱。
“二妞……”我重重地叫了她一声，她才住了手。
事先没有准备，其实大家随身也没带多少钱，凑在一起都没到一千块。不过，我们表达了我们的心意，相信他们不会嫌少。
真是相见不如不见，二妞在我心目美好的印象完全破坏掉了，她不再那么纯真，那么可爱了。我迫切想见她一百的心情土崩瓦解了，思念之苦消失了。之前对二妞日思夜想，猛然见到了二妞，心里反倒难受起来。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我那颗没有念想的心一下子空空如也，似乎只是为活着而活着。
和老伴生活了几十年，磕磕绊绊了几十年，没有情感的浪花涌起，相互搀扶，平平淡淡，平平常常，这大概才是最真实的人生吧。
可是，偶尔想起二妞，我又难免触到内心的小，好像自己是个极度虚伪的人，是个对爱情不忠贞的人。其实，我的青春早已逝去，是该面对现实了，二妞应该和我一样，已然从青春的梦幻里走了出来，这何尝不是好事呢？
可是，有时，我又后悔在中年的时候和二妞相见了，不见她，我会天天想见她，天天思念她，心里有个人就不会孤独。二妞，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作者：鬼眼穿婚（根据知青老正口述整理成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