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天,我下班回家之后,看到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人坐在我家的门厅里。初一见到他,我心中猛然一愣:这人像极了我的一位过世多年的大表哥!高高的身板儿,一双像是眯着的细长眼睛,一张大大的嘴巴,厚厚的上唇向上翘着,透着几分憨厚、几分喜庆之气,宛如大表哥再世。
细问之下,他果然是大表哥的大儿子。感慨之余,我自然要与这多年未曾谋面的小侄喝上几盅。推杯换盏之间,小侄告诉我,他本想继续念书考学的,可他父亲生前非要他去当兵,几乎是硬扭着把他送到了部队上。如今,在部队干了十几年了。这回,部队上派他来济南出差,就打听着找来了。他说,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跟他提起,说是济南有个大叔(指我),小时候跟着自己玩得很好,让他有机会一定去看看这个大叔。
听了小侄的话,我的心中越发感慨不已。我知道,大表哥硬逼着自己的儿子去当兵,是源于他自己多年的一个难解心结。我也知道,大表哥之所以不忘让自己的儿子来看看我,是因为他的内心渴望亲情、渴望理解、渴望尊重。原本善良的大表哥,生前在这些方面所得到的,真是太少太少了。
在亲戚邻里们的眼中,未成家时的大表哥是个爱玩的“孩子头儿”。也就是说,他不够勤快,眼里没活儿,老爱领着一帮小孩子们玩。当然了,让他干的活儿,他也会下力去干。但他比较善于劳逸结合一些,一有空闲,马上就会玩得忘却一切。这样的孩子,通常不太受人待见,尤其是在农村。比方说,我有一位堂哥,每天下地干活,总不忘带着镰刀、背着粪筐,回家时不忘捎带着割些猪草、捡些牛马粪。对这位光知道干活,片刻也不得闲的堂哥,亲戚邻里们当然赞不绝口,欢喜有加。但在我看来,那位堂哥除了勤快,在别的方面真的是乏善可陈。我想象不出,假如人人都像这位堂哥一样只会闷着头干活过日子,我们的生活又会多么地无趣乏味。
我的堂哥堂弟、表哥表弟一共有十几个,同我玩得好的却不多。而这位大表哥,是我最为亲近的一个。大约是因为我小的时候,在亲戚们看来,也是比较懒的一个孩子。物以类聚嘛!我一向以为,勤快未必可亲,也未必善良,更未必有趣。而同这位大表哥厮混的经历告诉我,他虽不那么勤快,但为人却绝对善良可亲,更是十分有趣。
小的时候,我比较认生。整天偎依在爷爷奶奶身边,从不肯在外过夜,即使是姥爷姥娘家也不行,唯独对这位大表哥是个例外。这位大表哥比我大十岁左右的样子,每当听说爷爷奶奶领着我回到了故乡,他便跑了来接我去他家呆上几天。我也总是欢天喜地地跟了他去,没有丝毫犹豫。因为同他在一起玩耍,总是充满了新奇、快乐与活泼。
我自认小时候是比较挑剔的,对农家枕头、被窝、毛巾等处的汗臭味儿尤其不能适应。但是我却喜欢光着腚钻大表哥那味道更为浓烈的被窝、枕着他那油光黑亮的枕头入睡。尽管大表哥常常在入睡前讲那些鬼啊怪的“古儿”(故事),把我吓得一惊一咋。为这,奶奶也很是纳闷儿:“真是奇了怪了,这孩子平日叫他出去住上一宿可难煞了。可是一见了他广西(大表哥的小名)哥哥,就和浆糊一样黏糊上了。”
我打小爱看些闲书,大表哥知道这一点。每回我来之前,他总要想方设法地借几本小人书预备着给我看。比如《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说岳全传》等等。这些书,大都翻得跟烂狗肉差不多,但却并不妨碍我躺在大表哥温暖的被窝里,一边听他嘻嘻哈哈地唠叨着什么,一边津津有味地看。
大表哥下地的时候,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在田野里,大表哥教给我如何辨认婆婆丁(蒲公英)、苦菜子、甜秫秸(可以当甘蔗一样吃的玉米或高粱秸秆儿),教我怎样采谷荻(一种茅草的嫩芽,很好吃)、捉蝈蝈、捕蚂蚱、挖知了猴儿,也带我下水捞鱼摸虾、逮蛤蟆。别的且不说,烤蚂蚱和知了猴儿的味道,满不错的哦!为此,大表哥没少挨姑姑姑父的训斥:“整天就光知道玩,干活也没个干活的样子!”大表哥并不辩解,但却依然故我。大约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本性难移吧。
儿时的我,感觉跟大表哥在一起,最大的乐趣是捉鸟。捉鸟的方法很多,比如使用笼子、弹弓、老鼠夹子等等。用弹弓和老鼠夹子打鸟有些残忍,就不说了。大表哥其实是个手很巧的人,他自己动手制作了一些很精巧的笼子,在候鸟过往的时候用它们捉鸟。家雀很贼,这些方法对它们不管用。
笼子分滚笼和扣笼两种。滚笼一般是挂在鸟儿们喜欢栖息的大树上,用来捉那些成群活动的鸟儿。扣笼通常放在苇丛中,目标是那些单飞的鸟儿。大表哥制作的滚笼机关巧妙,笼子中间有个独立的格子,里边养着一只善叫的鸟儿,用它的鸣叫吸引同类。两边各有一只滚子,上面别着稻谷、麻籽之类鸟儿们爱吃的食物。当鸟儿跳到滚子上准备啄食的时候,受重的滚子便翻转过来,鸟儿也就掉进了笼子里。滚子的另一面仍然有食物可以欺骗鸟儿,如此循环往复。
候鸟们大都毛色鲜艳而且鸣叫婉转动听,不像麻雀灰不溜秋,只会吱吱喳喳。我很喜欢那些可爱的鸟儿们,每当看到笼子里有被骗的鸟儿在蹿蹦跳跃之时,我的心也会像那些鸟儿一样,兴奋得狂跳不止。
我们捉来的鸟儿,主要是自己和送人养着玩。不好意思,我们也很没出息地吃过它们,特别是那些用弹弓打来的麻雀们。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鸟儿是人类的朋友,我们应当保护它们的道理。人到中年之后,我的牙齿出了比较严重的毛病。知道我儿时有吃鸟“恶行”的妻子,就拿我开涮道:“看看,这就是你吃鸟的报应啊!”尽管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因果报应也有迷信之嫌,但我还是愿意心悦诚服地接受这样的说法,为了那些被伤害的美丽鸟儿们。
人们爱说什么什么人人有责之类的话,其实是不太靠谱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只跟懂得它的人有关系。换言之,跟不懂的人说某某事你也有责任,那基本就是扯淡。就拿低碳来讲,倘若你跟广大偏远农村的农民说,大气变暖了,降低排放人人有责啊,大家赶紧低碳吧。我想,他们听了之后肯定会一头雾水:啥是低碳啊,俺这还没碳呢,咋就有俺的责任了?所以大表哥和我吃鸟的行为,实在是出于无知与贫穷。以大表哥善良的品性,我相信,当他明白了应当爱护鸟类的道理之后,也一定不会再去伤害它们。
大表哥真是个很和善的人。他兄弟姊妹六个,作为老大的他,对弟弟妹妹们从不呵斥打骂,用姑姑的说法就是“大哥也没个大哥的样”,以至于谁也不怕他。有一回,因为一件小事,一个同村的小伙子恶意向大表哥挑衅。以大表哥的体格力量,我估计把那小子揍个满地找牙应该没啥问题。但大表哥没有出手,而是拉了我回家了。我很不忿,抱怨大表哥窝囊。大表哥说:“乡里乡亲的,轻易不能和人家打仗啊!”
到了当兵的年龄之后,大表哥很想去过把军人的瘾。我想,他可能是想换个活法,让大家转变对自己的看法。但就在报名前的几个月,出了事情。那年夏天,听说我和爷爷奶奶要回故乡,大表哥就很想对自己的姥爷姥娘表示一下孝心。大表哥知道姥娘爱吃面瓜,但他却没钱买。大表哥村里有几个混混,经常在一起干些偷瓜摸枣的勾当,惹得周围几个村子怨声载道。大表哥本不屑于同他们为伍,但当有一天,一个家伙以某村种的面瓜很面很面、你姥娘肯定爱吃来诱惑他的时候,他动心了。毕竟他还只是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半大孩子。
当他们几个于月黑之夜手忙脚乱地偷瓜之时,早有防备的村民朝他们轰了一土铳。这一家伙轰得很准,几个伙计都挂了彩。已跑不动的他们,便被扭送到了公社公安特派员处。被几个偷瓜贼搞得不胜其烦的公安特派员,这下可逮着了出气的机会,指示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不上麻药给哥几个从身上取铁砂。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很快就在周围一带传开了,大表哥他们就臭了,这年当兵的事情自然也就黄了。
大表哥不死心,此后年年都去报名应征,但回回都名落孙山。以大表哥的出身、体格,应该都没啥问题,他的姥爷、三舅(我父亲)、叔叔都是老革命,二舅还是革命烈士呢!对他当兵起阻碍作用的,只能是那件“案底”。一直到他超了龄,方才彻底绝望。
社会没有原谅大表哥,亲戚邻里们也没有原谅他。他的脊背上取铁砂留下的几处疤痕,成了永远抹不掉的耻辱印记。从此之后,在大家的眼里,大表哥不仅爱玩,还很混混了。比如我的大伯父(大表哥的大舅)见了他就训斥:“看你吊儿郎当的那个样,这辈子也不会有啥出息了!”吓得大表哥此后基本不敢上门。遗憾的是,长大之后的我,也曾经接受了这样的看法,好久不愿去看他。虽然我下乡插队之后,住的离大表哥家并不太远。我不知道我的行为,是不是给大表哥的心灵造成了伤害。
臭了名声的大表哥,打了好多年的光棍。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混混啊。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娶了一个因为成分高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大表哥真是命运多舛,就在他安下心来踏实过日子的时候,不到四十岁的大表嫂突然过世,给他留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我见过大表嫂几回,挺厚道的一个人,与大表哥处得挺融洽。其实不只是大表嫂,只要真心相交,谁都可以和大表哥和睦相处,因为他本是个热心的好人。
大约是心力交瘁击垮了大表哥,大表嫂死后他便落落寡欢,不到五十岁就撒手西去。所幸的是,在他走之前,终于看到儿子穿上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那身军装。
人们的成见有些时候真是顽固。直到如今,一些亲戚在提到大表哥的时候,还认为他是个不成器的人。所以,对于大表哥的这一生,我除了唏嘘感叹之外,实在不能再多说些什么评价之类的话。
愿您安息,大表哥!
壹点号谷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