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冯积岐小说想起了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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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老黄

作者/冯积岐

我走进乡政府那天(我是聘任到乡广播站当通讯员的),乡政府门前围着一堆人,老黄被笼在中间。被围住的老黄在忠心耿耿地吃西瓜,他蹲下去,两腿分开的幅度较大,大概是为了避免肠胃受到压迫不得不这样蹲着,老黄将啃过的瓜皮刚扔掉,就有人拾起来说,没啃干净,再啃。老黄接住瓜皮笑了笑,用脸上的笑容乞求道:算了吧。那人说,不行,不要耍赖皮,老黄只好接住瓜皮(瓜瓤上已沾了不少的尘土)耐心地啃,一直啃到瓜瓤和瓜皮的接茬处界限分明为止。大年(我的少年同学,他是乡广播站的站长)回过头一看是我,就说山子,来看打赌吃西瓜。我问大年,吃西瓜的是谁?大年告诉我,他就是民政干事老黄。老黄每吃完一牙西瓜总是要抬起头来对四周围住他的人轻轻地一扫,他的自信和自豪大概是从口腔中流出来的,涂抹得满脸都是,老黄比较胖,我第一次发现他的胖主要集结在肚子上(肚皮有垂掉下去的危险)。老黄总算是赢了。

乡机关干部簇拥着老黄向大门里走去。我这时才看清老黄的胖像果实一样结满了他的脊背。老黄走得很慢,一双布鞋擦过地面时发出的响声很笨拙。老黄一进乡机关大门,步子就急了,他将脚步抬高了一些,绕过那个八角形花坛,还没有走到简易厕所跟前就急不可待地乱撒。乡妇联主任小宋拉开她的房子门,目光随意和老黄的撒尿对准了,小宋忸怩地拧过身,连声说流氓流氓。老黄一边摇着,一边说小宋你装什么正经?是不是没见过?我撒出来的全是西瓜水。和老黄打赌的那一伙人放肆地笑了。

计划生育运动开始以后,我和老黄分包了公子庄的结扎手术任务。那些超生的女人都很刁(老黄语录),她们一见乡村干部就说身上来了月经,动不动抹下裤子叫你看。见此情景,我扭头就走,老黄笑眯眯地说,把裤子提上去,那玩艺儿我见得多了。

我们的进展速度比较慢,两个星期过去了,只落实了三个结扎对象。不结扎就罚款,没有现金就以物相抵。包括粮食、牛羊、缝纫机、电视机之类(这是乡政府的红头文件中规定了的)。我是组员,老黄是组长,我只好听他指挥。老黄打算拿公子庄第三村民小组的一个姓苟的女人做样子,她的超生费和罚款总共结算了元。老黄和我带着公子庄村委会的会计去姓苟的女人家里收款。我们去的时候,她刚从地里回来,坐在门槛上木然地出神,女人很瘦,眉眼里的清秀被面部的皱纹以及尘垢之类的东西扫荡得只剩下一目了然的忧郁。她一听要收那么多的款,吓得眼泪险些喷了出来。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着日子的艰难。老黄说,你既然不愿意做手术,就装粮食吧。女人一听要装粮食,悲声大放。老黄大吼一声:“取口袋装粮食!女人的哭泣被老黄的吼声拦腰斩断了,她跪下去,捏住了老黄中山服的衣角(她显然没有抱住老黄的腿的胆量)求老黄。老黄断然拨开女人的手。老黄说,没有粮食就把缝纫机拉走(女人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老黄一只手抓住缝纫机机板的一角使劲向外一拽(缝纫机拉动时发出的响声很可怜)。老黄叫了我一声山子(他显然对我生气了),说道:“愣什么?往架子车上抬。”我正在看着两眼失神的女人,心中有点怆然。恰巧在这个时候,妇联主任小宋来了(小宋是这次运动的副总指挥,拥有的权力相当于一个副乡长),小宋和老黄一起将缝纫机抬上了架子车。村委会那个年轻的会计拉着架子车,老黄和小宋走在架子车后面,我的位置只能在老黄和小宋之后。我眼望着老黄和小宋的背身将他俩的背身做一个比较,我感觉到的是小宋的背身的削瘦和凄婉。

老黄去了一次县城后有了点小小的变化(主要是眼窝发青,面部的肥胖似乎移位到眼睑下面去了)。乡机关的干部一见老黄就戏谑说他又挨了女人的打(老黄的女人我见过一次,她长得牛高马大,浑身的力气像雨披一样外露着)。老黄并不否认挨打之事,他爽朗地说,男人挨女人的打是常有的事。他的毫不在乎消解了玩笑者的目的和意义。由此,我很鄙视老黄,以为他白长了一身膘。老黄似乎看出了我对他的态度中所包含的内容,他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你真的以为我挨了你嫂子的打?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掩遮着我当面不好表示的态度。老黄说,你错了。老黄说他在县城街道上碰见了姓苟的女人的丈夫,小伙子几拳头就将他打倒在地。我说,你没有去找派出所?老黄苦笑道:“还找派出所干啥?咱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挨几拳头也活该。”老黄在发青的眼窝上抹了一把,似乎把所有的事情都抹掉了。

乡机关的厕所是由乡机关干部轮流打扫的。轮到老黄,老黄常常将厕所打扫得很体面,他别出心裁,在每个茅坑顶端的墙上钉一个钉子,钉子上挂一个夹子,小夹子上夹着他收集来的手纸,手纸被剪成了32开,在刚进厕所的墙上他用粉笔写了一行字:解手一次,用手纸一至二张,如违犯被发现罚站厕所一天(那时候,还不时兴罚款)。

在老黄负责打扫厕所的那一个月里,他常常为收集不到废手纸而苦恼。老黄知道,我有一大纸箱的废纸(我写小说的草稿),他求过我几次,我都没有给他,有一次,老黄趁我不在房间偷偷地摸出了一大卷我的小说草稿,我回房间里去的时候,他正向出走,他的神色有点慌张,腰一弯,两手搂住了肚子,说他肚子疼(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小说草稿就藏在他的衣襟下)。我要扶他去上卫生院,他说不不不,我要去上厕所。他弯着腰,急急地去了厕所。

我去厕所里解手,撕下老黄准备的手纸一看,是我的小说草稿,大吃一惊;我草草地了事,勒上裤带去找老黄。我走进老黄房间里的时候,老黄正用剪刀剪我的小说草稿,我一把夺下剪刀厉声问他:“我的小说草稿是怎么到你手的?”他毫不含混地说出了偷纸之事。他堆起笑脸赔不是,恭维我,说我将来的名声比程西民(我们凤山县的一个业余作者)还要大。我说,程西民算什么东西?老黄说起码和鲁迅差不多(老黄大概知道中国的作家中只有程西民和鲁迅)。我觉得,老黄的话还算吉利,就回到房间,将我写废的小说草稿拿出一半儿给了老黄。老黄一见那么多废纸,眼睛发亮了,他取了一盒羊群牌香烟(值9分钱)塞进我的衣服口袋。

作为民政干事,老黄分管乡政府敬老院;南堡乡的敬老院紧傍着周公水库。

秋风渐凉的一个清晨,敬老院里的李志义起床后去水库大坝上跑步(他是一个50多岁的单身汉,当年跨过鸭绿江,在部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据李志义说,他跑到水库北边后听见了几声像捋树叶子似的响动,他抬起眼朝水库中看,一个女人已经落水了,两只手臂在水面上毫无节奏地扑打着。李志义蹬掉鞋,一头扑进水中去救人。一个轻生的姑娘被李志义拖上了青草尚嫩的水库大坝。

老黄是得知李志义救了一个姑娘之后从乡政府赶到敬老院来的。老黄来时,得救的那个姑娘已躺在了李志义的炕上,她的身上穿的是李志义的衣服;而她那一身被水浸湿的衣物旗帜似的晾在敬老院里的小杨树上。老黄看了看炕上躺着的那个姑娘,又看看李志义,他似乎看出了什么破绽,就将李志义叫到乡敬老院里的办公室去了。

老黄问李志义:姑娘是不是你救的?李志义说:是我救的。

老黄问李志义:她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你给换下来的?

李志义说:是的。

老黄问李志义:你给那姑娘换衣服的时候谁在跟前?

李志义说:谁也没在跟前。

老黄问李志义:那姑娘知道你给她换衣服吗?

李志义说:知道。

老黄大叫一声:糟了!

李志义说:没有糟,我只有一身衣服就给她换上了。

老黄说:还说没有糟?只有你一个人在跟前,这就很糟了。

李志义说:其他人都还睡着,没有起床呢。

老黄说:这就更槽了。

老黄看看李志义,他想了想,说:你找人替你写一份检讨吧(李志义不识多少字)。

李志义说:叫我写什么检讨?

老黄说:还用我再说吗?你想想看,你一个光棍汉,给一个姑娘换衣服,这就是问题,这就该检讨。

李志义不服,他说:我没有啥可检讨的,我不检讨。

老黄等着李志义送检讨,一个月过去了,李志义还没有将检讨送到老黄手中。老黄将李志义从敬老院开除了,送他回到了郭店村(李志义的老家)。李志义回去的那天流了许多眼泪。

郭店村的村干部找到乡政府,问杜乡长开除李志义的原因。杜乡长还不知道这件事,就叫来老黄问其中的缘故。老黄将李志义救落水姑娘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杜乡长听罢,说这是好事呀,你咋不宣传李志义呢?老黄说,后头还有文章呢,李志义给那个姑娘换衣服时,只有他一个人在跟前,谁能料定没出啥事?杜乡长听罢,哈哈大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点事也算是叫光棍汉见识了一回,那点事,有人的命值钱?”他吩咐老黄去郭店村将李志义接回敬老院。

当天,老黄就去接李志义。走在路上,老黄半吞半吐地问李志义:是不是开了一次荤?李志义脸上的绉纹里灌满了尴尬,似乎还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李志义将舌头在嘴里回旋了一下说:“真白,女娃娃身上白得像雪一样。”老黄在李志义的肩头上拍了一把,说:“李老头,你真算有福气。”李志义嘿嘿地笑了。老黄呲着嘴,愣愣地看着李志义,他不小心被凹凸不平的土路崴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

老黄说病就病了。那天早饭,老黄没有来机关食堂里吃。我们都以为他是感冒了,机关里的人都没有在乎。小宋端了一碗面条,给老黄端进了房间。小宋问老黄,你怎么没有吃早饭?老黄说他的腿有点犟,下不了床。小宋说老黄,你把这碗面条吃了吧,不吃饭是不行的。老黄说好。老黄接过饭碗,他捞起碗里面条不向嘴边送,却戳向了腋下。小宋一看老黄那怪异的动作,咯咯咯地笑着跑出了老黄的房间。小宋进了机关饭厅还在笑,笑得前仰后合。我们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是笑,笑毕,小声说道:“你们都去看看呀,老黄的嘴长到胳肢窝了。”我们一听,便拥向了老黄的房间。

老黄患上了农村叫做半身不遂的病,他住进了乡卫生院。二月过后,病情有了好转,医院里出来了,他刚一回到机关,就要和我们一起去村上催粮要款。杜乡长不叫他下村去,他似乎有点生气了,整天拉着脸,和机关里的人不搭话。有一次,下房檐台阶时,他不知怎么地绊了一下,跌倒在地。我们赶快去扶他,他再也站不住了。他说:“我的腿呢?我怎么没有腿了?”小宋说:“你的腿长到脊背上去了,你摸一摸。”老黄吭地笑了一声,眼窝里滚出了几滴泪水。

老黄病倒不久,我进了省城。三年以后,我从城里回去,在县城街道上碰见了小宋(她已升任了城关镇的镇长)。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去杨西庄收果园税,她说,我们这些乡丁不比你们省城里的干部,税收不上来,工资就发不下去。她告诉我:杨西庄原来是老黄分管的村。我就问她,老黄呢?小宋说:“他呀,昨天才给他开毕追悼会。”我一惊:“怎么?这么快就去世了?”小宋说:“是烧死的。”

我一听,惊诧不已,老黄怎么会烧死呢?

小宋说:“够惨的,他明明白白地眼看着让火烧死自己。”

我向小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宋说,医院,由于没有钱交住院费,只好回家去疗养。那天,老黄的女人去县公费医疗办去给老黄要药费,临走的时候,女人锁上了院门;其实,女人是一片好心,怕他出了事。结果,热炕着了火,老黄的下半身全无知觉,等女人从县城回来的时候,老黄的下半截身子已烧光了。我叹息了一声:“老黄真是命乖运蹇。”小宋说:“什么命乖运蹇?如果老黄是你们省城里的干部,现在还在干部病房里住着。”我问小宋,县上的财政果真这么困难?小宋说:“有些乡镇连工资也按时发不出去,乡机关的干部照样每天要工作。”我对小宋说:“你弄一辆车,咱们下午去老黄家看一看怎么样?”小黄说:“只要你还记着他,咱就去。”

那天下午,我和小宋到了老黄的家里。站在火灾过后的一堆瓦砾和灰色的土墙跟前,我默然不语。我想到了和老黄在一起的日子,每一个日子几乎触摸可及。我记得,那个姓苟的女人做了结扎手术以后,老黄和我还去专程看了她一回,后来,我才知道,那两年的农业税,是老黄用他的工资给姓苟的女人垫上的(老黄的经济并不宽裕);他给我说过,罚了姓苟的女人的款,他很内疚的。过去的都过去了,而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老黄,只有零星的雪花幽灵似的飘动;柔软的雪花一落到地面上很快就消融了,地面上只有一点点能感觉到的湿濡的印儿。

原载年9期《北方文学》

年6期《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年开始发表小说,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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