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姐——甘溪滩女人系列之一
作者:郭彬彬(澧州才女)
甘溪滩未撤村并村之前,我奶奶那里叫幸福大队竹林村,大家都喊竹林湾,至于为什么叫竹林湾,可能是山上有竹子,山里有两个水库和一个潭坑,就好比周边有什么小泉湾,杨家湾一样,就势取个好记的名字吧。
从古堰头那个路口一直往北走一里路多路,爬上关儿坡,关儿坡那儿的路最难走,四周无遮挡,路面是红土,还被终年的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露出大大小小的石头,但爬上了坡,继续往前走就是我喜欢的一段路,地上满是天然的细细的均匀的黑灰色的窖砂,踩上去叽叽叽叽的响,又不粘泥巴在鞋上。
路在半山坡,高的那一侧全是蕨类植物,梳子草,从小我就觉的那草长得挺好看,整齐漂亮,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感觉,一排排的小梳子一样垂着的叶子,春天时有许多的蕨菜头上打着卷儿露在外面,但没人爬那去采,那时也都不吃那玩意儿,肉才是好东西,谁愿意吃草?冬天的梳子草,金黄带绿,卷卷的,一排排的小钩子一样。低的那一侧是松树林,再往下是大水库,松树林很陡,我每次都不敢太靠近边边上,怕自己掉下去直接滚进水库,因为我不会游泳。其实是自己吓自己,摔下去了也会被树挡住,掉不下去。
走过那段路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我奶奶家,院子门口有棵大梨树,春天开花时,从古堰头一上去就能望见山中那一小片冷白,极美。那个院子,是我小时候待得最多的地方。
元姐,就是我奶奶,左邻右舍都叫她元姐,是从古堰头汤家坪嫁到郭家来的,因为是元字辈,所以就喊开了元姐的称呼,个子挺矮,现在想来估计也就一米四多,永远都剪着齐耳根的妹妹头,但没有流海,左右各夹一个夹子别在耳后,干活儿很利索,家里供养出了四个孩子高中毕业,其中两大学生,所以,在那个年代,在村里比一般的农村妇女还是讲话更有人听一些,她受人尊敬,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是竹林湾这一片的接生员,整个幸福大队年轻一点的人都是她接的生,带她入门的是古堰头的舅奶奶,但舅奶奶在五十左右高血压突然去世,后来我奶奶就开始单独出诊了。
湘西北的农村,在八十年代还没有那么多人向往城镇生活,所有的人家都零散分布于各村,有的在山顶上,有的在山腰,有的在山脚下头,有的在水库边上,有的在田野之中,屋场的选择似乎与风水和各家的田地的位置相关,有的好几户联在一起挤挤攘攘,有的单家独户,孕妇生产大多都在半夜发生,因为白天可能还要下地干农活,一到晚上躺下,哎哟哟,娃娃有动静了,实际上科学的原因是催产素与褪黑素分泌的原因导致,可能白天忙得感觉不到肚子疼了,因为是人生人,自己敢接生的人还是很少,大队部的宣传还是让大家生娃先找接生员,接生员在卫生院受过训练,医院。所以,我上小学之前,上学后寒暑假的在我奶奶家住的时候,经常在半夜听见拍门的声音:元姐—-元姐——快点起来哈——-我屋里的只怕是要生了——!迷迷糊糊之中,奶奶起床穿衣服,去里屋拿接生包,接生包里有碘酒,医用棉签,酒精,听诊器,剪刀,消炎粉包,手电筒,手套等物件,摸摸索索的找她的烟和火柴,我问过她为什么要抽烟,她说因为经常要熬夜,怕自己睡死了错过小孩出来的时间,抽支烟能提神。然后,嘱咐我快点睡,不要怕,尿盆在床档头,先开灯再下床,到隔壁屋对我爷爷交待一下她要出去了,起来拴门,然后,随着屋外老黄狗的叫声,越走越远。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发现床边没人,灶屋里也冷锅冷火就知道奶奶又去接生了,简单的吃点剩饭之后,我经常会坐在门槛屋檐下等她回来,有时中午了还没回来,我就扯着我爷爷去找她,如果产妇离得近,走个一二十分钟就到别人家了。有时,奶奶会让我在那等,产妇的房间里,总是有点吓人,花里胡哨的带着一点点新婚的残余气息的被子下面,高高的隆起小山一样个包,产妇疼呀,疼得在床上我的涅儿呀我的娘呀—-我快疼死了!元伯娘呀,还要好久才能生噢!我的娘呀,我要疼死哒哟———一般这种是头胎,完全没有经验,奶奶时不时脱了鞋子爬上床去帮她摸肚子,我也要凑上去看,她啪就把我一把推开了:“彬大姐你看什么看啰!你莫到这里扯蛋,出去玩去!快点出去!”
好吧,我被赶出来了,除了招猫逗狗在门口稻场里玩,也实在是很无聊,屋场里很少有合适的玩伴儿,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跟着父母下田上山干活,产妇家的婆婆会给我红糖泡炒米吃,有时也有红糖水泡白煮蛋,有时红糖猪油荷包蛋,总之,红糖是神物,对于产妇来说好像包治百病一起,甜得发慌,我草草的吃完,产妇的男人,也会时不时地来打探一下,碍着婆婆在场,也不好多问,大多数都是怕难产,怕坐胎生,小声医院?我奶奶要是说:“没得事没得事,胎位正常得很呢!快哒快哒!赶紧烧开水去!给你家姑娘嘠搞东西来吃!”这样的话听到,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汉子都会马上露出笑容,抓紧去烧火煮水,而如果我奶奶说:“只怕不行,生不下来哒,赶紧准备睡椅家伙,医院去!”完了,那些汉子腿都快吓软了,去找东西的时候人都在踉跄,一方面,生死关头,说不定就是一尸两命,一方面,剖腹产可是一笔巨额费用,得赶紧去借钱。
实际上,有我奶奶在,去医院剖腹产的还是少。但真遇到难产,奶奶绝对不拿生命当儿戏,会当机立断,毫不医院。邵宇伯娘就是因为两个娃都是坐胎生,医院去开刀,才生出娃了。邵宇伯娘和我们家是亲戚,她生娃,奶奶却帮不上忙,这让奶奶很觉得失了面子。但奶奶判断准确,送医院及时,这其实是很了不起的。以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在没有B超没有什么三维四维检查的情况下,全靠一个听诊器和一双手的触感来判断胎位,也实属不易。
总体来说,农村人生孩子,顺产的要多一些。这得益于孕妇在孕期的正常劳作,爬山越岭,插秧挑谷,洗衣做饭,牵牛喂猪,这些都有助于产妇顺利生产。
当然也有因为产妇骨盆小而孩个子发育太大而导致的产程延长,我奶奶的处理方式就是耐心等待。这种情况下,有的要生一两天的。那是对奶奶严重的考验,她要时刻检查孕妇的胎位,判断有不有其他异常情况,那种时候,奶奶神情极其严肃。除了不断检查外,奶奶做得多的一件事是和产妇的婆婆扶着产妇在屋里头走来走去,一遍又一遍,我看着都着急。多年以后,我回到老家看到镇上麻将馆里经常有孕妇由婆婆陪着打麻将,我就在想,这样长时间坐着不运动,不是自己害自己么?医院同学聊天,农村剖腹产的比率现在节节攀升,少数是胎位异常,大多数都是吃得太好运动太少造成的。这样的孕妇,要是由奶奶接生,不知道她有什么办法没有?
在稻场里听到婴儿哇哇的叫声,我就知道奶奶快和我回家了,生完之后还有各种处理,反正我是不让看的,男人也不准进屋,确认无大出血症状之后,我就可以牵着我奶奶的手回家了,想着这一双关节已经很粗大,平时干农活的手,刚刚居然接生了个小宝宝,觉得好神奇,我会帮她背着接生包,这样一双手,摸摸人家的肚子,就知道胎位正不正,生产顺利不顺利,我为此觉得好神奇,觉得做个接生婆,是很了不起的事。那时候,我很喜欢帮奶奶背接生包,潜意识里,我对奶奶是满怀敬意的。有时,路边有平整的大岩巴或有遮荫的小路,她经常会停下脚步喊我:“彬大姐,歇一哈歇一哈!”现在想来应该是她累了想歇歇吧,山风从松林间吹过,丝毛草在旁边呼呼的响着,奶奶叼着一根烟,坐在那里,小口小口的慢慢抽着那根银象牌的便宜烟,我经常会想,这个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她会不会有害怕?
接生完之后,最欢快的过程莫过于洗三了,孩子出生三天,就会又来请我奶奶去给娃娃洗三,一方面,是观察产妇的身体恢复状况,另外一方面是检查婴儿脐带的结痂状态,随身携带的还是那个接生包,消炎粉是必须带上的,这种廉价又实用的药,基本上确保了每个出现异常的脐带消炎后快速结痂脱落,洗三的时候由孩子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用鱼腥草、菖蒲、艾蒿等煮的水,为孩子擦洗身体。产妇会下床帮忙,但她不能沾水,只帮着递递尿片、包布之类,产妇头上捆着毛夫子手巾,脸上已经一扫前几天痛苦狰狞的表情,开始闪烁着喜悦与满足的光芒,那个年代农村女人坐月子是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候,可以吃到大量的鸡蛋红糖和土鸡,命好有人伺候的就真的是享福了。
温水擦拭身体,洗洗小屁屁,揭开夹在腿间的棉片,生儿子的屋里会特别得意地展露一下小鸡鸡给亲友们看看,然后解开腰上的布绳,由大人衣服改的小衣服空荡地挂在婴儿身上,小婴儿的手一扬一扬地挥来挥去,嘴里拱伢儿拱伢儿的叫唤,奶奶一边哄着小娃说:“莫哭莫哭,看一哈看一看你又不吃亏呢!看一下弟吧你的豆几(肚脐)眼儿长生机没得呢!”抓紧时间眯缝着眼睛仔细对光看一下脐带的情况,用碘酒消毒脐带周边,撒点消炎粉,包好。告诉他们家里人棉片蒸晒上衣服烫开水,小孩产妇莫吹风,吃点饭,然后当家的人会把接生的费用塞到她褂子的口袋里,有的实在凑不够,就会给只老鸡母或者鸡蛋,哈哈,这时我最开心,因为又可以吃蛋炒饭了,老鸡母可不能随便杀的,得留下继续下蛋。
我奶奶就用这个手艺供养子女上学,后来贴补家用,然后一直坚持到身体熬不住夜了。最后一次我陪她出诊,印象中是她带着她的接班人,我不记得是叫什么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嘎,卫生院指派的,她陪着那个人去孕妇家里做产检,约摸是我十来岁了,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很紧张,会问:元姐,这个不会有问题吧,元姐,您再听一下!行不行?回家的路上,我问奶奶:你为什么不让二妈当接生员?奶奶说:她性子急,熬不得夜,当不了。我问:你觉的这个伯娘行不行?奶奶说:她也不大强,胆子太小。当时我还兴奋的接着说:觉得我可以接你的班呢!她大声的说了一句:这个班有么的接头,你好的去读书!我还愤愤不平,心想读书也可以学这个呀!结果,中学时生物课,老师带领我们去标本室参观学习,我被一排福尔马林泡着的不同时期的婴儿胚胎吓破了胆,再加上旁边一个女同学当场喷射型呕吐,让我实在觉得这行真不好干,果断放弃。
慢慢的,大家都医院生孩子了,慢慢的,接生员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而元姐,我奶奶,也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不在了。我们那一带流传一种说法,说是农村帮人接过生的人,死后要用红布包手指头,如果不包的话到了阎王那边,手是要下油锅的。元姐不信这个说法,她临死之前,有人问她,她死后帮她包不包手指头?元姐说,不包。接生救人是做好事,又不是害人,阎王佬儿不会好坏不分的。
给奶奶妆敛时,帮忙的人不放心,还是问我爸我叔,你们后人看到底要不要包呢?我爸和我叔商量了一下,说,听她自己的吧。
最后,元姐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手绢走的,我相信她说的话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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